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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還魂三疊的創(chuàng)作札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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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還魂三疊的創(chuàng)作札記

        本文作者:顏全毅

        傳統(tǒng)戲曲是來自傳統(tǒng)農(nóng)業(yè)社會的古典藝術,它背負著巨大的文化包袱,在題材、話語、思想、表達方式等方面不免與現(xiàn)代審美圓枘方鑿,難以對接。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,小劇場戲劇異軍突起,漸成風起云涌之勢。小劇場與戲曲的結合,無異于為戲曲尋找到了新的“扮相”,也為戲曲在當代的發(fā)展提供了新的支點。在十多年的小劇場戲曲創(chuàng)作中,基本有兩種模式:一類注重故事脈絡,另一類重視劇場觀演效果。前者從頭至尾以戲劇沖突為牽引,更像是將傳統(tǒng)劇目改換在更小的空間中演出。與傳統(tǒng)不同的是,這類作品很看重與觀眾的交流互動,往往有鮮明的話題性。作為起步階段的小劇場京劇《馬前潑水》、《閻惜嬌》等,就是這樣。

        后者大多為商業(yè)性小劇場戲曲節(jié)目,不關注故事的完整性,只通過耳熟能詳?shù)拿未騽佑^眾。例如廳堂版的昆曲《牡丹亭》,擷取煌煌原作的幾個片段,重新勾連卻又不改編經(jīng)典段落的原有韻味,在整個空間營造上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。《還魂三疊》的創(chuàng)作,與這兩類模式相比,學術探索和劇場實驗意味更為明顯。《還魂三疊》自策劃之始,就是想對當下的小劇場戲曲有所補充、有所突破。這種探索的核心是:充分調動傳統(tǒng)戲曲的表演精髓和審美精華,在現(xiàn)代的劇場理念中完成解構并重新結構,放大戲曲之美,又賦予其現(xiàn)代精神。這樣的初衷無論如何都有些冒險,但本劇導演周龍,作為早期梅花獎獲得者,出色的京劇武生演員,又在美國、歐洲從事實驗戲劇、舞臺實踐多年,對這種探索有自己的原則,那就是尊重傳統(tǒng)而不是放棄傳統(tǒng)。

        筆者作為編劇,則將中國傳統(tǒng)美學的“得意忘形”作為創(chuàng)作的起點,取古代戲曲中三個經(jīng)典的人物形象,揉碎重組,在共同的“還魂”情境下,展開古典愛情的探究訊問。這樣的創(chuàng)作,稱之“實驗”更為妥帖,所以《還魂三疊》最終以“小劇場實驗戲曲”的姿態(tài)出現(xiàn)在舞臺上。《還魂三疊》所選取的三個人物原型,分別是杜麗娘、李慧娘和閻惜嬌。杜麗娘為湯顯祖《牡丹亭》中的核心人物,在昆曲舞臺上,無論是《驚夢》、《鬧判》還是《寫真》,都深入人心,杜麗娘的身姿與昆曲的唯美細膩緊密相連,成為戲曲舞臺上的不朽形象;李慧娘出自周朝俊傳奇《紅梅記》,這一大膽抗擊權貴、死后還魂相救正義書生的女鬼形象,更為草根百姓所衷心喜愛,大江南北的諸多鄉(xiāng)間劇種,都曾將其搬演上臺,秦腔等劇種更是用“吐火”等表演特技將其剛烈形象表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;閻惜嬌形象本出自小說《水滸傳》,后來明傳奇《水滸記》中使其有了更大的表現(xiàn)空間,《借茶》成為昆曲的保留劇目,《活捉》為多個劇種增添表演的光彩,其中“魂步”也是為人稱頌的高難度技巧。

        三個有故事的女鬼、有特色的形象,放在一個舞臺上交疊呈現(xiàn),作為一個晚會來說有一定的賣點,但作為一個渾然一體的現(xiàn)代小劇場作品來說,是有很大困難的。在創(chuàng)作上,我們最終選定了“三個女人一臺戲”,在“平行、交錯”與“獨立、交流”的融合發(fā)展中,構成一個嶄新的敘事框架。舞臺燈亮,三個白衣女人并排而坐,唏噓而起,講述還魂女鬼的故事;慢慢入戲,進入到一個人物的形象世界,在唱念做打中觸摸人物的內心。交叉,另外一個女人進入,先前的女人回到椅子上,退出角色,可以做一個旁觀者,介紹故事的背景和發(fā)展脈絡,也可以與入戲的女人搭戲,充當戲中人的交流對象。這樣,演員既是符號,又是角色;既是核心人物形象,又是穿針引線、介紹背景的敘述者或交流對象。同時,演員和人物之間,也有進入和間離的差異。用三個演員,串連起三個故事、三個世界,疊化交織,表面上實現(xiàn)了現(xiàn)代戲劇的自由狀態(tài),本質上又回歸了傳統(tǒng)戲曲固有的寫意精神。

        整個戲以三個還魂女性的“尋”和“敲門”作為支點。“尋”是演員進入人物,從冥界進入人世,是尋找愛情的過程;而“敲門”則意味著大膽面對愛情,呈現(xiàn)劇中的主要問題。杜麗娘是羞澀靦腆但又幸福無懼的,所以她的敲門是少女清純本性的自然流露,和陽間女子沒有區(qū)別。李慧娘不同,她尋找的固然是心中朦朧的愛,但敲門會面,更是為代表正義的幫助,所以戲中李慧娘的敲門,意味著愛的碰撞,也是愛的別離,“陰陽路,前方終別去,不辜負,冥冥世間一點情”,愛情點到為止。閻惜嬌是最難敲門的一個鬼魂,露水姻緣是否能經(jīng)得起生死考驗,值得思索。但是全劇的落腳點是一致的———三個女性,都有尋求愛情的勇氣,至于愛情的真實與虛幻,則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。

        有了“三疊”這種基本戲劇結構,舞臺呈現(xiàn)便由“三”入手,次第生發(fā)。作為實驗戲曲,《還魂三疊》比較大膽地突破了劇種的概念,根據(jù)三個人物不同的形象特征,選取了三個劇種作為曲調基礎。杜麗娘是大眾熟知的昆曲形象,為了打破審美定勢,這里采用了越劇演員,用清新抒情的越劇唱腔,去演繹《幽媾》中清純溫婉的杜麗娘,在“似”與“不似”之間,帶給觀眾熟悉的陌生感。李慧娘是剛勁正直的,以昆曲音樂和古代琴歌為底色的曲調,抒發(fā)其慷慨悲涼的情感。閻惜嬌則由京劇花旦演員扮演,以京白為念白,干脆潑辣,描摹閻惜嬌的凌厲性情,而花旦的柔美與干脆,又形成與前二者不同的形象色彩。與人物形象相關連,三個人物也有各自的表演支點:杜麗娘所用的折扇,揮合之間,輕盈曼美,借鑒了原來昆曲表演的特色;李慧娘以戲曲長水袖為表演依托,在充滿勁道的收放舒卷之間,極大地呈現(xiàn)出旦角的程式之美,同時又與李慧娘剛直慷慨、富有力量的情緒相輔相成;閻惜嬌則將京劇花旦的手帕功反復展現(xiàn),配合“魂步”運用,形成與閨門旦的柔美、大青衣的剛勁截然相反的戲劇美感。

        值得一提的是,三個人物雖然有各自的劇種曲調支撐,但劇種之間的不兼容性、主奏樂器的差別,會使整體的戲曲音樂陷于混亂。作品采取的方法,是淡化劇種的界限,原有的主奏樂器以三種色彩樂器代替,即古箏、琵琶和塤。古箏華美溫和,用以襯托杜麗娘委婉浪漫的唱腔和動作;琵琶干脆,富于張力,與李慧娘的鏗鏘吟唱和水袖揮舞相得益彰,突出悲涼的氣質;塤神秘詭異,與閻惜嬌尋覓愛情、活捉張三郎的幽秘情緒相吻合。而在劇情的高潮處,三種樂器又和鳴共奏,產(chǎn)生獨特的音樂力量。除了三種伴唱樂器,鼓板在戲曲中的作用是不可取代的,節(jié)奏的點擊、力度的彰顯、情緒的表達,都需要鼓板的掌握。和古代戲劇一樣,《還魂三疊》的樂隊也直接搬上了舞臺,分坐四邊,和演員一樣,既是符號,又是故事的參與者。和當前戲曲創(chuàng)作的普遍規(guī)律不同,本戲沒有唱腔設計。事實上,三個不同劇種的唱腔設計很難實施,這一任務交給了演員自己。演員不需要像一般創(chuàng)作那樣根據(jù)譜好的曲子復制學唱,而是可以自己琢磨唱腔。三位主演王曉燕、黃依群、劉陽,或是享譽舞臺多年、經(jīng)驗豐富的演員,或是教學和演出均能力突出的專業(yè)教師,她們將劇種的鮮明特色與人物情境相互融合,在幾次排練中選定了唱腔曲調。這種模式可以說是一種回歸,因為以往戲曲創(chuàng)作中演員對唱腔的選擇是有充分的主動權的。音樂設計的介入,使整出戲的音樂形象得以完成,其中包括中場三位演員翩翩起舞的動聽曲調。另外,在一個“小”的空間中,《還魂三疊》實現(xiàn)了“不過電”。

        當下戲曲演出習慣了麥克風的助力,習慣了電子手段的輔助,《還魂三疊》大膽采用了原生態(tài)的演唱方式,全憑演員的功力打動觀眾。事實證明,無論是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三百多人的空間,還是東方先鋒劇場二百多觀眾的場地,演員的演唱、念白都能讓最后一排觀眾聽得清楚。這種返樸歸真的方式,反而使觀眾的觀劇投入更為積極。作為一次學術性的探索演出,《還魂三疊》的創(chuàng)作有自己的美學追求:不求故事劇情的豐富完整,不求表演的熱鬧多彩,而是在現(xiàn)代戲劇理念的包裝下,放大傳統(tǒng)戲曲表演的魅力,將美學風格定位于“靜、雅、深”。“靜”,區(qū)別于當前小劇場戲劇慣有的熱鬧活潑氣氛,總體上讓觀眾形成凝神靜思的觀劇狀態(tài),例如開場的“背影”戲。一個全長只有七十分鐘的戲,開場的背影占用了四五分鐘,顯示了導演對于靜思風格的特別追求。戲開始,燈光亮,三個女性坐于椅子上,背對觀眾,沒有動作和任何聲音,慢慢地從其中一位的一聲嘆息開始傳遞,然后是手勢、身形的運用。導演要求演員:此時無聲勝有聲,要靠背影表達出人物的年齡、情緒。側面的旦角手勢讓觀眾迅速進入到戲曲觀演狀態(tài),應該說這是頗有難度的靜場表演。隨后全場的表演都在“靜”的總體追求中緩緩展開,即使是高潮處,例如李慧娘表達對奸相與亂世的憤恨、不顧一切還魂搭救裴生的場景,也留出一定的靜場空間。導演要求一根針掉地上觀眾也能夠聽得見。“雅”,是中正規(guī)范、不求花哨,旦角的水袖、身姿、扇子、手帕,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玩得很漂亮花哨,讓觀眾看得很過癮,也可以贏得現(xiàn)場的陣陣掌聲。但是《還魂三疊》演出并不追求掌聲,很多技巧表演點到為止,絕不過火。

        全場僅有李慧娘在完成長水袖高難動作后一個極脆的臥魚引發(fā)觀眾掌聲,但這里的技巧難度與李慧娘的性格情緒自然貼合,并非炫技之舉。演員特意注重規(guī)范的身段、適度的表演,使演出把握了中正的風格。“深”,是《還魂三疊》創(chuàng)作的追求目標:大眾耳熟能詳?shù)娜齻€故事,如何能在當代戲劇的組接中,摩擦出新的火花,或對古典愛情有新的理解與認識,或在古典與現(xiàn)代的觀念碰撞中,產(chǎn)生一些興奮或思考。今天的戲劇當然早已拋開舊有的道德審視,幾許情感共鳴或者幾聲唏噓更能產(chǎn)生觀劇的滿足感。《還魂三疊》沒有一般小劇場戲劇痛快淋漓表達某種感覺的直接情緒,所以不會有強烈的舞臺效果,但這時,深入的回味或許才是最好的效果。當然,無論是“靜”、“雅”,還是“深”,《還魂三疊》的創(chuàng)作總體上是對“美”的追求,這種美不是肆意張揚、濃烈奪目的現(xiàn)代美,而是淡雅雋永的詩意美,也是整個戲的主創(chuàng)孜孜以求的理想和目標。

        從2010年初夏搬上舞臺,《還魂三疊》已經(jīng)演出多場,2012年除將赴德國參加音樂節(jié)演出外,還被北京一家大型文化公司搬演成為駐場演出。一個實驗性的小劇場戲曲作品能有這么多的演出機會,已經(jīng)出乎創(chuàng)作者的意料。當然,演出之后,有些方面基本達到原先設想,有些則受到觀眾的善意批評,還有待改進。比如,作為一個時長七十分鐘的戲曲作品,戲劇節(jié)奏的安排偏于單一安靜,缺乏熱鬧環(huán)節(jié),過于“雅”、“靜”的追求的確容易讓觀眾疲倦。此外,三個還魂故事的糅合還不夠有機,不能渾然一體地結合成更巧妙的故事整體。

        不過,《還魂三疊》使我對小劇場戲曲創(chuàng)作有了更多信心和思考。在小劇場的觀演生態(tài)中,戲曲有自己的獨特魅力和表演手段,古典形式與現(xiàn)念的相互結合,讓更多的現(xiàn)代觀眾能接受這種形式,這對當今的戲曲演出市場來說是個有價值的信息。當然,小劇場戲曲的創(chuàng)作應該有個前提,那就是對戲曲本體規(guī)律的尊重。肢解本體規(guī)律去尋求獵奇怪異的觀演效果,即使獲得票房,也很難獲得觀眾持久的欣賞,更不用說對戲曲發(fā)展的幫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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